玉苍山南浙闽间
苍南县是温州地区方言最复杂的地方，一个苍南人至少会说两种方言，“双方言”或“多方言”并举，不同话区交错。苍南人大部分讲浙南闽语，浙南闽语为闽南语的一种，是当年莆田人向浙南移民所带来的。苍南也有少部分讲瓯语、畲客话、蛮话的居民，还有两个吴语方言岛——金乡话与蒲城话，都与当年戍守的官兵有关，是官话与吴语的混合体。
如果你刚从廊桥之乡泰顺过来，苍南会让你重拾城市的感觉。苍南县城灵溪镇是一个大得有些夸张的“镇”，小商业非常发达，一条仁英路步行街就像温州的五马街，能让你立刻感受到温州城镇的繁华。?
苍南街景。本文摄影均为 丁海笑 图
仁英路左右横着许多街巷，有些道路实在密集，就干脆用“一”、“二”、“三”来简化命名，譬如“大门五街”、“新建三街”、“玉南二街”之类，有的地方甚至可以排出五六条同名的街道，简直穷尽了城市规划师的命名智慧。我穿梭在无数个夜宵铺和小商店之间，不注意便会迷路。
夜幕降临，从河滨路到江滨路的这一段江湾路，便会冒出上百家海鲜排挡和小吃摊。苍南美食融合了浙闽风味，有牛肉羹、鸡杂羹、蛋饺、溜溜、肉燕、鸡架、卤牛肉……玉苍路附近还有个玉南海鲜美食城，小店则多藏于大门一街至大门五街之间。
商业繁荣的灵溪镇几乎每一条街都有小旅馆，特别是河滨东路、塘北东路一带，更是一家接着一家，光商城街一条街就有超过二十家住宿，60至80元便能住到标间。
苍南小吃
约莫十年前，浙江便已是中国城镇化率最高的区域，小城镇的密度令人发指，没有明确的城市边缘，也没有所谓的中心城镇，地名繁琐，你中有我，我中有你。还有相当一部分“镇”已达到了中型城市规模，正在积极争取“镇改市”的龙港镇也位于苍南县境内，整个县多头开花，因为行政滞后，经济发展也彼此掣制。
山中庆元访古庙
庆元，浙江离杭州最远的另一个县，浙江的西南端。从泰顺过去也不过一百来公里，却走了将近四个钟头，路过诸多廊桥古村与流瀑水乡，山路颠得让人犯呕。
在一个现代和“鄙陋”建筑共生的古村落里，大雨倾至，如豆子撒地。雨水将我的皮肤风衣完全浸湿，肌肤剔透。从廊桥上默默走过，头上是牌匾和神灵，从此便体会到了“风雨廊桥”的真正意义。
大济古村距县城不足三公里，公交半小时一趟。村中一座卢福神庙，为纪念神医扁鹊而建。济溪上跨一座朱红色小廊桥，据说是中国记载最早的木拱廊桥。
浙南的乡土遗风
记得上一次淋雨时，我正坐在一辆非法营运的摩的上，小腿被摩托车的排气管烫掉一块皮。我在浙江仅有的两次搭车经历，均发生在丽水地区。在人口稀疏、公共交通甚至地下运营的黑车都无法触及的乡镇，这种旧传统依然被顽固地保留着。
丽水处浙江内陆，占去了浙江六分之一的陆地，山峦将她分割出无数个独立王国。在层峦叠嶂的山间，有着蜿蜒向上的公路、宛如百纳被的农田、畲族人居住的村寨和瓯江两岸的岩石山水。中国记载最早和现存最老的木拱廊桥，其实并不在泰顺，而是在丽水。
但丽水并不是热门旅游城市。几年前，这里甚至连一家全国连锁快捷酒店都没有，当地人还习惯用古名“处州”去称呼这个区域。浙南虽江湖之远，但出海下洋却更近，所谓“远”，不过是相对行政权力中心而言，浙南人很早就敢出去闯，有的事业有成归来，有的却已在异乡扎根。
坐夜车回市区，暂时告别混乱的车站小旅馆，住进像样一点的酒店。羁旅的人，那种揪心的安全感常常会突然失控，只有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到来，是一切如常的信号，还要继续上路，如此循环往复。
丽水市区
日暮乡关何处是
在浙江旅行时，我都在为孤独星球旅行指南撰稿。我的工作不仅需要游历浙东南偏荒的山水，还得像个好奇宝宝一样，问陌生人许多问题。大多数人对我很友好，但采访偶尔也会碰壁。有些人很难说有什么真正的事干，就算只是忙着玩手机，也表现得极不耐烦。
一位市文化局的官员也给出了同样的态度。他建议我去采访街上那些“游手好闲”的老年人——“他们很愿意跟你谈话，解答你的这些疑问。”后来我真的照他说的做了，效果也不太好，一则因为浙江乡下的老人可能听不懂普通话，二则许多老年人真的什么也听不清了。
丽水一个乡村小巴司机的答案让我茅塞顿开。当我照例询问巴士线路的状况、行程、车票、时刻时，他淡定地冒了一句——“活那么明白干什么。”现代社会，每个人的职责被划分得非常具体，像工厂流水线上的一环。要是你问当地司机哪里好玩，往往会得到令人失望的答案，他可能会告诉你他不玩的。
云和梯田
浙东南的乡村公交被承包给了私人，许多司机来自外地，他们是在为某个幕后老板打工。大概是日出较早的关系，司机们通常四五点钟就会开始一天枯燥乏味的工作，脾气特别容易暴躁。等到发车的间隙，才抽空支起脚、将身体扭曲进驾驶座椅里打盹，我不忍心打扰他们，下班后，他们会立即来到牌桌上，那是真正属于他们的时间，此刻我也不能冒犯他们，以免影响他们赚钱。
许多人都在忙着搞副业，景区售票处的年轻人一大早就打开炒股软件，仙姑洞里的道士们在香客不多的时候也会掏出手机来玩几盘斗地主，三轮车师傅拒载我的理由是因为他现在要去玩牌，而客运中心的候车厅里常放着几台投币的老虎机。在一个浮躁的时代，人们的精力很难专注在本职上。
不得不说，醉心于名不见经传的山水之中，是件寂寞的事情。按书籍的发行量来看，我很难得到任何反馈。但还是要感谢《浙江》陪我走完浙江的旅程，让我在逼仄、潮湿的旅馆房间里，想象着还有另一个旅行者，他可能住过同样的旅馆甚至同一个房间。不过更有可能的情况是那个人是前一版《浙江》的作者尼佬。
义乌市区
旅程的最后，一路沿着龙泉、云和、缙云、金华等地北上，走到了浙江的第五十二个县——李志歌词中“美丽的义乌”。那里有令人魅惑的微笑，还有商品的迷宫。义乌一方面国际化程度不输于香港，另一方面则像是中国本土摇滚乐手的批发市场，发达的商品经济，令文艺青年们既不用在都市中苟且于温饱，又随时能到乡下找回野趣。
国际商贸城的摊主们将我当作韩国来进货的阿扎西（大叔），往我的包里塞着最新款的益智玩具。我流连在阿拉伯水烟、黎巴嫩甜食之中，找到了一家叫做“故乡”的新疆烤肉店。
踏上回乡的路，而乡关究竟何处，乡土、乡里、乡愁？还是被瓦解的失忆群体、混杂饮食和夹生方言？
谋生者不再是候鸟，他们选择远走，在新的故乡筑起巢穴，这样的共同体是脆弱而坚韧的。只有缅怀者们，倒像是对青春进行注解——那是我生活或旅行过的地方。
国际商贸城的摊主
再见，记忆中的秋葵、土耳其卷饼、上扬的龙吻和哥特式的教堂，我在碧潭中看到的蝴蝶飞舞，甚至有几刻冒出在此长住的念头。可我一想到生活俗常，就开始却步。事实上，我一生都赶路。不断有路人告诫我——“你们这'行'真辛苦。”我说，是啊，傻瓜们都走了，疯子们还留着。
乡土社会正在瓦解，我只不过是在为即将作古的风情背书，而世界上哪里又不是正在发生失序呢。或许若干年后，只有形态，没有契合。我们寻访和重逢的古村，不过是一具空壳和意象。我们所挣扎的，又是哪一种现代化的症状呢？
本文来源：澎湃新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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